【沐火犹旺96h丨4月5日 6:00】人算不如天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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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字数一万六

-简介:蒜坏了,但还不蒜太糟。

 

 

《人算不如天蒜》

 

  

嗒,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,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。

 

四周太安静了,那轻轻一声脆响落在他耳中,不像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动静,倒像是荒野上的钟声。他迟缓地扭头去看,惨淡的日光从古树枯死的枝桠间垂下,它虬结的树根深深扎根在荒芜的黄土之中。藤蔓从龟裂的土壤中探出,蟠踞在古树上,不知共生了多少年岁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如今那垂死的枯色,使它们几乎融为一体。

 

对面传来一声轻笑,他疑惑地回过头,诸葛渊带笑的脸映入视线。

 

这书生还如初见时那样年轻,眉目俊朗,纯白的衣袍一尘不染。诸葛渊坐在他那杏岛竹楼的小几边,刚为香炉里添了香,看见他落子之处,失笑地摇头。

 

烟气袅袅地飘上来,透过白雾般的烟幕,他若有所感地去寻诸葛渊的脸,看见那人眉心处隐约浮现的一点朱砂。钟声远远传来,他像是找到了海中的锚。

 

“李兄,许久未见,你的棋术似乎未见长进啊?”诸葛渊垂眸看棋,笑容无奈,又颇有些调侃之意。

 

他醒悟过来,那钟声又是落子的声音。诸葛渊也从棋盒中取出了一枚白子,轻轻落在角下另一枚白子边。

 

“这一手叫‘小尖’。”诸葛渊说,“跟‘飞’比起来要保守些,不过用来守角,更显稳妥。但‘飞’灵活飘逸,若是下得好,能多得些地方。想来世事都是如此,有舍有得,不可两全……哎呀,又说多了。李兄,下棋其实不难,只要记些简单的定式在心里,遇见了,便知道该怎么应对。”

 

“我……”他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,这声音比钟声更幽远,“我本来就……不喜欢下棋。”

 

诸葛渊展开折扇,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在烟气中模糊了许多。但他死也不会忘记上面的字,于是它们又重新清晰起来,“天生我才”。

 

“小生明白的。”诸葛渊看了看他,对他笑,“李兄,不必勉强。”

 

他空落落的胸腔里感到一阵惘然的疼痛,这是为什么呢?他看向棋盘,白子和黑子总在变幻,时而互换了颜色,时而占满棋盘,时而又一颗不剩。它们有时显出一个“真”字,有时又隐约像个杂乱的“假”。他听见自己用麻木而迟疑的声音:“我记得我们喝过酒,结过拜……我还发过誓,等我修真大成……定要让你复活。”

 

诸葛渊沉默了许久,久到他的面容重新在烟气下模糊又清晰。竹楼关着窗,看不见窗外的景色,好像无尽广大浩瀚的世界里,那微小而安宁的一隅。钟声又在响,敲钟的寺庙不知在什么地方。

 

“小生也未曾想到,你会成为这迷惘天道的司命。”诸葛渊望向窗外,那竹做的窗已然洞开,一只鸟儿落在窗框上,用喙子啄了啄窗框,片刻后,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,“既成司命,生死又能算作什么?李兄可还记得自己的本心?”

 

“我是季灾。”他的声音还是空荡荡的,仿佛身处荒野之中,而非竹楼之内,“你只管告诉我,你要去何时,何地,要过怎样的一生。”

 

诸葛渊沉默良久,答道:“小生死前便说过,对自己的一生无怨无悔,亦无憾。如今不知此生从何处来,自然也不知此身该往何处去。李兄,难道你就知道自己的去处吗?”

 

“你也会迷惘?”他避开诸葛渊的视线,去看手边的棋奁。那棋奁满而空,方且圆,是四方盒,是圆肚罐,是平底钵。是木质的,是藤编的,是白玉的。着红漆,有裂痕,无瑕疵。它古拙端庄,它精致小意,它变幻无常。

 

他想起诸葛渊曾对他说的本心,喃喃道:“不要像我一样。”

 

“李兄,小生并不迷惘。”

 

诸葛渊开始收捡棋子。那棋盘上摆的“真”和“假”都乱了,在他的手中分成黑白两色,泾渭分明地落回各自的棋奁内。一枚枚棋子互相碰撞,如同木鱼被连续敲击的声音。

 

那声音停了。诸葛渊将盒盖掩上,竹编的小罐不再变化。

 

“世间万物,有舍有得,新的一生若成了真,小生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岂不是就该变成假的了?”诸葛渊道,“李兄想要的回答,小生给不了,因为由生到死,我对自己的过去都很是满意,并没有什么想要改变的因果。”

 

他呆愣了好一会儿,才理解到诸葛渊话中的拒意。他不可置信地向前探身,越过缭绕的烟雾,去抓诸葛渊的衣襟,与那双清亮澄澈的眼睛对视。他们挨得太近,咫尺之间,诸葛渊双目含悲,但那悲伤并不是为了自身的命运,而是……

 

他从诸葛渊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。

 

那是一个似人非人,似鬼非鬼的影子。司命那不可言明的力量缠绕在影子上,是凡人不可直视的奇诡可怖。他或祂本身亦在瞬息间千变万化,时而苍老如枯死的树皮,时而稚嫩如初生的婴童。

 

“司命无往无前,仍需一个因缘。”诸葛渊深深地望着他,几乎是在恳求,“司命季灾,还请千万莫要为了小生,抛弃小生的挚友李火旺啊。”

 

祂再一次被刺痛,久违地体会到洪流般的情感从内心深处崩塌倾泻,那些无穷无尽的失去与麻木般的追寻构成了祂的过去、现在与未来,那些失而复得、得而复失、喜极而泣与燃烧后残存的灰烬……那其中所有的因果,都是祂的所在。

 

身边的一切真实或幻象都在某种伟力下扭曲湮灭,只剩下祂与祂手中的一枚棋子,黑或白,有与无,都成了未定之数。祂嘶鸣般撑开或许可以被称为口的肢体,每一寸空气都在与祂的喉舌共振,祂说——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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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火旺猛然睁开眼睛,呆愣愣地望着天花板。

 

“火旺?火旺!”孙晓琴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,家里租的房子很小,厨房跟卧室只有一墙之隔,墙那边抽油烟机和锅铲翻搅的声音哗哗地响,“你起了没呀?起了来帮妈妈做点事,妈妈忙不过来了!”

 

李火旺抹了抹眼睛,没摸到眼泪,但梦里那种难受得不得了的心情还残存在脑子里,他发了两秒钟的呆,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梦到了什么,更让人郁闷。

 

两手捏成拳头,锤了锤自己的脑袋,李火旺强行把自己从这种糟心的感觉里抽出来,翻身从床脚找衣服穿,一边大声道:“起了,马上就来!”

 

把刷牙洗脸都在半分钟内糊弄过去,李火旺推开卧室的门走出去:“要我做啥?”

 

“去剥点蒜,就在那边架子上,应该还有。”孙晓琴忙里抽闲,支使他去阳台,又念念叨叨地说起来,“你看我,光想着赶紧把饭做了去干活儿,搞得手忙脚乱忘这忘那的。还是年纪大了,早几年我脑袋灵光着呢……”

 

在拥挤的厨房里,她的背看起来有些佝偻。李火旺蹲在阳台的铁架子前面,扒开灰扑扑的塑料袋,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找蒜。姜还沾着土,葱有点蔫,蒜剩得不多了,看来许久没有补充库存。

 

这也正常,李建成找了开出租的活儿,整天整天地在外面跑,饭点就在小摊上凑合,几乎不在家里吃饭。孙晓琴也开始找工作了,一边照顾刚出院的李火旺,一边还得惦记着面试的事。

 

上周李火旺刚出了院,爸爸妈妈接他回到家里,三个人在小小的客厅里抱在一起,孙晓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很快抑制住情绪,去抹李火旺脸上的泪水,对他说,儿子,你好了,妈妈这是太高兴了,咱都别哭了。

 

说是家,其实这地方对李火旺来说很陌生。原来的房子已经卖了,凑成了李火旺的医药费,为了照顾李火旺,孙晓琴在医院附近租了现在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。

 

李火旺长期住院,家里经济压力不小,李建成常接夜班,夫妻俩分房睡,以免互相打扰,现在李火旺回来了,李建成也不用天天上夜班,就把房间给李火旺腾了出来,让他好好休息。

 

被摧毁过的生活很难恢复成原本应有的样子,但总算走上了正轨,孙晓琴最近总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,做饭时也精神抖擞,切菜像敲鼓,炒肉像指挥音乐会。不管她是真的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,还是想让这股劲头带动一家人的情绪,她头上的白发总会扎进李火旺的眼睛里,让他得吸吸鼻子,找个借口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污迹发呆,才能不辜负妈妈的一片心意。

 

孙晓琴忙里忙外,难免忘记一些细节。李火旺从塑料袋里掏出最后那一小半只蒜,心里有点酸涩,妈妈以前从没让他见过这样的一面,她的头发又黑又浓密,身板挺得很直,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、雷厉风行的,总能做得又快又好,半点不会出差错。

 

小时候的李火旺以为妈妈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,幸福的时光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寻常,每天照常升起,永不消逝。现在那些记忆就像老照片一样凝固在了过去,某种不真实感让人分不清到底该质疑过去还是如今。

 

扒开蒜衣,李火旺酸涩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不妙。剩下不多的蒜瓣全都鼓胀了起来,仿佛被不明生物寄生了似的,胀得奇形怪状,鼓得简直就像是要炸开一样,捏起来竟然有些柔软,裂开的地方露出丝一样纠缠的恶心组织,让他胃里一阵翻滚。

 

李火旺面色沉重地将这团东西扔进厨房的垃圾桶里:“妈,剩下的蒜都坏了,我出去买。”

 

“怎么就坏了呢?”孙晓琴很惊讶,把灶上的火关小,在围裙上擦了把手,“哎,别扔别扔,让我看看。”

 

“我都扔垃圾桶了。”李火旺想拦,孙晓琴固执地蹲在垃圾桶边,伸手把蒜捡出来,凑在眼睛前仔细地看:“没坏啊,哎呀,这是长新蒜了。”

 

“新蒜?”李火旺不能理解,“长在里面?”

 

孙晓琴扒开一瓣,将那些干枯的白色蒜肉撕开,露出里面一枚新生的蒜瓣,它汲取外层的养料而生,与干枯的部分泾渭分明,轻轻一掰就剥了出来,完整,水嫩,泛着生命的光泽。

 

“你看,”孙晓琴像小时候教李火旺认蟋蟀那样拿给他看,“这不就能用啦。”

 

李火旺直直地看着妈妈粗糙手掌里的那瓣新蒜,那么小,那么新,因为生长过程中难免受到挤压,它的外表有些细细的纹路,像指甲上的竖棱,那是生长的痕迹。干枯的外层也在妈妈的手里,它本是蒜肉的一部分,现在却像被剥离的皮一样躺在新蒜的身边,用死衬托着生。

 

李火旺退了一步,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,但孙晓琴好像被他吓到了,她小心地捧着那瓣蒜,像捧着一枚炸弹,担忧在她的眉头凝成千斤坠一样重的褶皱,几乎要把她的身子压垮:“火旺,火旺,你怎么了?”

 

李火旺大梦初醒一样回过神,挤出干笑:“哈哈,哈哈哈,什么?我没事啊,就是,被吓了一跳!”

 

孙晓琴不明所以地跟着笑,笑容很难冲淡她的慌张:“哎哟你这孩子,蒜也能吓到你。没事儿,不爱吃咱就不吃,妈妈不放蒜了。”

 

“别啊!”孙晓琴小心翼翼的神色让李火旺一阵心痛,他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表现愤怒起来,恨不得给自己一拳,但现在更要紧的是妈妈,他夺过孙晓琴手上的新蒜,十万火急地冲到菜板跟前,几刀切成蒜末,“妈,我真没事!你顾着锅里,别把菜烧糊了。”

 

孙晓琴想起自己的菜,哎呀一声,可算是将注意力转回到灶上去了,李火旺又去把垃圾桶里的另外几瓣蒜扒拉出来,一一剥开切好。切完最后一刀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,顾不上洗手,他冲到门口边穿鞋边喊道:“妈!我出去走走,顺便买点蒜回来!”

 

孙晓琴端着锅探出头,有些急:“欸,这时候买什么蒜!别去了,饭马上就做好了,你早饭都没吃呢!”

 

李火旺已经抓着鞋柜上的钥匙拉开了门:“妈你吃了饭赶紧去忙你的,不用管我,我回来再吃——”

 

跑下楼闷头一路狂走,李火旺一摸裤兜,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太急,竟然忘了带手机。好在菜市场离得近,几分钟就能到,随便买些葱蒜就回去,说不定还能赶上跟妈妈一起吃饭。

 

这片区域的房子都挺有年头了,附近没有大超市,只有些临街的铺子,最靠外的小超市店面只有巴掌大,货架上的零食挤得高高的,李火旺来这儿买过酱油。对门是永远在清仓大甩卖的服装店,门口摆着明显是山寨货的包和鞋。隔壁是两元店,仔细看的话,能看见牌子上写的是“两元起”,“起”字小得可怜。

 

李火旺低着头走进菜市场里。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多,外面人不少,李火旺脸上的疤去不掉也不好挡,别人见了,总要多看他一眼,拉着孩子的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,牵着狗的都要拉一把牵狗绳。李火旺最讨厌那种眼神,宁肯埋着头撞电线杆上,也不想平白受人不待见。

 

但他没想见人,有人却认出了他。

 

“李火旺?”

 

这声音有点耳熟,李火旺停下脚步,望向叫他的人。隔着几步的距离,一个穿着灰大衣的男人不确定的看着他,见了他脸上的疤,眼前一亮地走过来:“还真是你,李火旺!”

 

李火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:“你谁?”

 

灰大衣也不太意外:“这么快就把我忘了,看来你恢复得还挺好的,已经融入新生活了?我是白塔医院的护工,给你换过衣服,有印象吗?”

 

李火旺歪着脑袋看他,总算想起来了——他在医院里通常都是被绑在病床上的,看人也得歪着看才眼熟。医院里的记忆触发了李火旺的抵触心理,他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就想走,那人自来熟地凑过来,又问:“你是住这附近吗?对这片熟悉吧?”

 

李火旺警惕地打量这人,越发觉得他贼眉鼠眼不怀好意:“你什么意思?”

 

灰大衣觉得好笑:“我能有什么意思!就问你个事儿,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?也可能换过衣服了,但言行举止有点怪……”

 

李火旺反应过来:“有精神病跑出来了?你是出来抓人的?”

 

灰大衣赶忙对他比手势,让他小点声:“欸欸,别说这么难听,你自己以前还是精神病呢。这病人挺温和的,就是脑子不太清楚,不用怕他伤人,我们着急找他是怕他自己出事儿。”

 

李火旺不相信:“脑子不清楚还能跑出来?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风格?”

 

说完他就要走,懒得掺和这些事。但有精神病跑出来了这事确实值得警惕,得跟爸妈都讲一声,最近看到怪人要离远点,免得真遇到危险。

 

灰大衣不依不饶:“别走啊,李火旺,你肯定能认出精神病,你记个我的电话号码,要是看到人了给我打个电话……”

 

就在此时,一个女人的大叫声突然刺破了菜市场的喧闹:“你怎么拿我东西!”

 

李火旺立刻转头看过去,就这么会儿功夫,前头不远处的中年女人已经被推倒在地,一个精瘦的男人抓着她的手提包就跑,一路撞开挡路的大爷大妈们,就往巷子里钻去,菜市场一下子混乱起来,痛叫的痛叫,骂人的骂人,还有个老人家瘫在地上起不来,旁边的人围过去也不敢乱扶。

 

“草!”李火旺立马回头问灰大衣,“你怎么不追?”

 

灰大衣也刚反应过来似的:“这人好像不是啊。”

 

“你他妈的,只追精神病是吧?!”李火旺怒推开这人,箭一样冲出去追那天杀的小偷,隐约听到灰大衣在后面喊他,他理都不理,眼睛逮准那小偷跑路的方向,一阵风似的跟着钻进巷子里。

 

这片是老城区,房价低,环境不行,路上坑坑洼洼的,地砖翘起来了也没人修,一踩又塌下去。这两天差不多正好清明,老是下雨,坑里都是脏兮兮的泥水,跑两步就沾一裤腿的脏水。李火旺追得心头火起,拳头捏紧了随时准备给前头那畜生一顿乱揍。

 

小偷显然对附近的地形极为熟悉,钻来钻去就没钻进过死胡同,李火旺好几次差点跟丢,都凭着一腔怒火硬是跟上了。那贼也很崩溃,边跑边喊:“你他妈别追了,老子抢的又不是你,关你屁事!”

 

李火旺追得死紧:“你停下我就不追了!”

 

小偷估计也是被李火旺脸上的疤吓到了,才跑得这么起劲,没想到怎么甩都甩不掉,看这附近没人,一时间怒从胆边生,从兜里掏出折叠刀,猛地转身一划拉:“叫你他妈的别追了!”

 

李火旺果然跟着停下,喘了两口气,看都不看折叠刀一眼,死盯着那小偷的脸冷笑:“好啊,有本事你捅死我!来啊!看看谁先死!”

 

小偷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,手头上的刀没起到应有的效果,错愕之间,忽然觉得面前这人可能是个疯子,对李火旺脸上那道疤的恐惧又占了上风:“不是,小兄弟,咱们真没必要这样,我就抢个包,不想伤人,你就当没追上我,让我走人行不行。”

 

李火旺嗤之以鼻:“你自己去局子里跟警察说吧。”

 

说完他就冲了上去,小偷没想到他真不怕刀,慌乱之下就朝他刺过去,李火旺一把抓住那人抓刀的手,另一只手捏成拳头往对方脸上招呼。小偷挨了一记,怒血上涌,干脆朝李火旺撞过去,两个人在巷子里扭打起来。

 

李火旺的狠劲虽吓人,终究在医院里躺了太久,肌肉力量不足,小偷很快发现这点,咬着牙死命跟他拼力气。两个人在两边墙壁上撞来撞去,都红了眼,小偷终于找准机会挣开李火旺的手,对着李火旺的肚子就要捅下去,突然被一阵大力撞飞出去。

 

“我草!”“兄台小心!”

 

两声大喊几乎同时响起,李火旺被松开之后还在眼前发黑。刚刚胃挨了一肘子,他弯下腰只呕出口酸水,心想还好出来前没吃饭。勉强撑着墙壁歇了口气,他才意识到刚刚有人帮了自己,这人将小偷扑了出去,正跟小偷一起滚在地上抢刀呢!这人不会有事吧?

 

李火旺咬着牙扑上去帮忙,跟来帮忙的人一起把小偷按住,将折叠刀抢过来扔开。新来的男人比李火旺高大些,将小偷按在地上,小偷怎么挣都不管用,李火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,一屁股坐在地上,简直想就地躺下睡一觉。

 

“谢了啊兄弟,要不是你,没准我就寄了。”

 

李火旺把气喘匀,终于顾得上感谢来帮忙的热心小伙,可他刚看向这人,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——这人怎么穿着白塔医院的病号服啊!

 

正好这人也转过头来,对李火旺笑:“无妨无妨,只是顺手为之罢了,路见不平,理应相助。”

 

这人穿着病号服,明明是个男人,却留着及肩的长发,额前的头发也跟没打理过似的,挡了半张脸,晃眼看去,简直像个姑娘家,可李火旺是没资格吐槽这个的,之前他被捆在病床上几个月不剪头发,刘海长了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,只是没有这人的头发这么柔顺。

 

但让人震惊的不是他的衣服和头发,而是……

 

李火旺失声叫道:“诸葛渊!!”

 

这人的脸,分明跟诸葛渊一模一样!

 

面前那人也露出惊讶的神色,仔细地打量起李火旺来,片刻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:“阁下莫非是……李兄?你怎会在此处!”

 

李火旺只觉五雷轰顶,要不是已经坐在地上了,他说不定还要再摔一跤。他说不出话,瞪着眼睛看着眼前那人,脑子里乱成一锅粥,一会儿在想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,一会儿又想如果这是幻觉,他是不是旧疾复发了,要是再被送进医院,爸妈可怎么办啊!

 

眼前那幻觉却不放过他,一脸惊喜又关切地问道:“李兄,真的是你?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,相貌又怎会比从前……要年轻这许多?”

 

他问的问题李火旺一个也答不上来,反倒是李火旺还有一肚子问题不知道该问谁。李火旺狠狠抹了把脸,一声不吭地爬过去,对着哎哟连天的小偷补上一拳。

 

见状,诸葛渊劝道:“李兄,这人已经被小生制住了,此地律法颇严,为他犯律有些不值……”

 

“你先闭嘴!”李火旺瞪他一眼,抓着小偷的头发将那人的头掰起来,目露凶光,“我问你几个问题,不想死就好好回答我。”

 

诸葛渊果真闭了嘴,配合地将小偷压住,等着李火旺问他。小偷已经彻底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点头道:“你问你问,问了放我走行不行?”

 

“我问你,”李火旺指着诸葛渊,严肃地问,“你看得见他吗?”

 

“啊?”小偷傻眼了,“怎么可能看不见,我又不瞎!我草,你们该不会都是神经病吧?”

 

“他是不是不一定,反正我是,劝你小心点,精神病杀人可不犯法。”李火旺按住还想挣扎的小偷,凑近了问,“我再问你,他刚刚跟我说了什么,你给我复述一遍。”

 

“他,他说了什么我怎么记得住!!你问他不就行了!”小偷真要崩溃了,迫不得已努力回想起来,“我记得,他是不是叫你‘李兄’,你姓李?李大哥,李大爷,放了我好不好,我偷人东西我他妈真不是个人,以后洗手不干了,你们放过我吧!”

 

“这么说,他是真的。”李火旺喃喃道,又去抓诸葛渊的领子,“你他妈真是诸葛渊?!”

 

诸葛渊不知该如何回应,只是怔怔地看着李火旺的眼睛。李火旺的眼神太烫了,那里面不只有难以置信的震惊,还有更深的愤怒和哀恸,可如此沉重的情绪之下,李火旺竟然在笑,笑得浑身发抖,好像忍不住觉得荒诞可笑,笑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。

 

诸葛渊手上的力气一松,小偷趁机连滚带爬地弹开,连偷的包还落在地上都顾不上了,一溜烟窜进旁边的巷子里,不见了踪影。

 

“李兄……”诸葛渊沉默许久,慢慢应道,“李兄没有认错人,小生确是诸葛渊。”

 

李火旺不笑了,双手死死抓着诸葛渊的病服领口,长久地盯着他不放,呼吸越来越急促,诸葛渊也只是默默地等待着。

 

街口传来一阵说话声,有人过来了,李火旺警觉地转头看了一眼,隐约见到一件灰色的大衣正要转过街角,他拉起诸葛渊就跑:“别说话,跟我跑!”

 

陌生的巷子又窄又长,路过的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,路口偶尔有居民路过,不知所以地看着两个年轻男人急匆匆地跑过去,像电影里的主角们一样急迫,仿佛身后追着讨债的恶人,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要被追缉的连环杀手。

 

李火旺一直抓着诸葛渊的手腕,好像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。诸葛渊始终没有说话,他跟着李火旺的脚步,仿佛不管李火旺要带他去哪里,他都没有异议。

 

巷子的尽头是一处围着小花园的小型儿童乐园,老式小区的花园无人打理,已经荒芜了,儿童乐园也已被废弃,塑料滑梯破得不成样子,破损处还积着水,秋千架子上的金属满是锈蚀。没人会再到这里来了。

 

只要没人就行,李火旺对这地方还算满意,总算是放开了诸葛渊的手,一转身坐在锈得不太算厉害的栏杆上,抱着胳膊做出一副算总账的架势:“说吧,你是怎么回事?”

 

“李兄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。”诸葛渊望了望四周,迟疑道,“莫非……”

 

“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。”李火旺姑且当诸葛渊说的是现代社会,而不是这个破破烂烂的小花园,笼统地解释起来,“你还记得我发癫的样子吧?那个时候我就是跟这个世界里的人说话,这地方对我来说,就像你的大齐一样。”

 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诸葛渊顿了顿,又问,“那,李兄的大梁如何?”

 

“我不知道。”李火旺挪开眼睛,“季灾会处理那边的事的,他跟我说,我已经好了,不用再管那边的事了。”

 

“季灾……”对于这个他亲手更改的名字,诸葛渊似乎并不疑惑,“原来小生做过的梦是真的……”

 

李火旺沉不住气:“难道真是季灾把你送过来的?”

 

“这件事,小生也并不清楚。”诸葛渊有些犹豫地回道,“小生只能想起在幽都,不,上京的皇宫里……我应当是死在了李兄的怀里。那之后小生就像是睡着了一样,不甚清醒地做了许多梦,现下都记不清了,我只能隐约想起,有时我仍在李兄身边,幽魂似的跟着你,有时我在帮你杀人,有时我又回到大齐,见了许多惨状。我好像救了那些人,又好像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……”

 

“做梦?”李火旺眼神发直地盯着他,喃喃自语,“我修的真,对你来说竟然是做梦?说是你也没错,说不是你也没错……”

 

“李兄,你说什么?”诸葛渊很是茫然。

 

李火旺不去看他的眼睛:“没什么,就当是做梦吧。然后呢?”

 

“然后小生就醒了。”诸葛渊困惑地说,曾经李火旺几乎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,可现在,他仿佛时刻都在困惑,“一位姑娘告诉我,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名为‘白塔’的医馆,而我所患的,是一种名为‘精神分裂’的疾病。”

 

说到这里,他求助似的看向李火旺:“李兄,你可听过这种病?”

 

“不仅听过,我还得过呢。”李火旺冷笑一声,“没事,你别信他们,我知道你没病。”

 

“小生自然知道自己是没病的!”诸葛渊比他更笃定,愤愤道,“可我越是跟他们解释我并非此处的人,而是从大齐来的,他们越是坚信我真的病了,实在令人发愁。好在他们对我并无恶意,似乎是真心想要为我治病。再加上小生自醒来之后便发觉自己失了神通,身上带的东西也全都没了,既无法证明自己,也无法轻易离开,只好装作同意他们的说法,让他们给我治病,也好多跟他们说上些话,换得些外界的消息。”

 

李火旺有些佩服他的心态:“然后你就跑出来了?”

 

“哪有那么容易。”诸葛渊叹了口气,“李兄,你这家乡实在有太多模样怪异的法器,小生就是想破了脑袋,也想不明白该如何使用,花费了数日时间,才慢慢摸索出些门道。”

 

李火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:“有我在,以后你有什么搞不明白的,问我就行。”

 

“那便多谢李兄了,小生要向你请教的还多着呢。”诸葛渊欣然应下来,全然不会因需要向别人请教而不自在,他继续道,“那之后,小生便常向医师们搭话,还真得了些有用的消息。其中最让小生吃惊的是,他们不肯相信我是从别处来的,是因为……小生这副身体,似乎当真是在这方世界里出生长大的。”

 

李火旺一惊:“什么意思?”

 

“小生也不甚清楚,只是,他们给我看了一些文书和名为‘照片’的东西,告诉我,那是我在醒来前就一直生活在这方世界里的证明。”诸葛渊顿了顿,又道,“从他们的话里,小生逐渐有了一个猜测,那便是……在这方世界里,本就有一个‘诸葛渊’,他不知出了什么事,忽然失了神智,被送进白塔医馆里,小生死了之后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,竟复生在了他的身上。”

 

李火旺目瞪口呆:“你是说……你是夺舍过来的?”

 

“也不定然,方才见了李兄之后,小生又有了一种新的猜测。”诸葛渊语不惊人死不休,继续说道,“既然大齐是真的,大梁也是真的,两者本就同时存在,根本没有假的这一说,那这方世界自然也可以是真的。兴许小生就像李兄一样,曾经同时生活在两边,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,等到小生死在大梁,神智便被三身旧之上放回了此处。”

 

李火旺艰难地消化着这番理论,诸葛渊又道:“小生找机会跑出来,正是想要去这肉身曾经的居所看一看,也好知道那医师说的是真是假。只是,小生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……”他苦笑一声,“此处的百姓不爱用舆图,小生借不到舆图,便无法寻路。再加上所遇见的人见了我这身衣服,都对我万分警惕,连问路也难,白塔的医师也在四处寻我,若不是遇见了李兄,小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”

 

李火旺听明白了,最近歇得要生锈的脑子总算是动了起来:“我懂了,你想去哪儿,我带你去就是。但你穿着这身衣服不方便,得换一换……”他忽然想起来诸葛渊应该也还饿着呢,“对了!我带你回家蹭饭,我妈肯定已经把饭做好了。”

 

“李兄的家?”诸葛渊一怔,点头道,“说的也是,小生已到此处,又有幸遇见了李兄,怎能不去拜会令尊令堂,只是如今小生身无长物,冒昧拜访,恐失礼数……”

 

“没事,这些你不用管,而且我妈我爸现在都不在家呢,放心去就是。”李火旺从栏杆上跳下来,心里立刻列出来需要做的事,对诸葛渊道,“你在这里等我,我很快回来!千万别走啊,要是有人来了,你尽量躲一躲。”

 

李火旺火速奔向菜市场的方向,一边跑一边记路,免得一会儿找不回来了。冲进那家永远在清仓大甩卖的小服装店里,李火旺回忆着诸葛渊的体型,买了大号的男士衬衫、外套和长裤,还加了双比自己的鞋大两码的运动鞋。款式什么的他都懒得管了,总之能凑合用就行,大不了等诸葛渊换了衣服,再跟他一起去商店试新的。

 

拎着一塑料袋衣服路过两元店,他又跑进去买了发绳和鸭舌帽。不知道这店家什么毛病,发绳全都花花绿绿的。李火旺挑了个最朴素的,黑色的弹性绳上带了块三角形的塑料小西瓜,看起来怪萌的,希望诸葛兄不要太介意。

 

回去找诸葛渊的路上,李火旺尽可能避开了那些看起来像护工的男人,诸葛渊的病号服太显眼了,他自己的脸上也有条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疤,万一他俩一起跑路的样子被人看见了,白塔的护工一问就会知道。

 

刚才还是跑得太不谨慎,李火旺一边反省自己,一边谨慎地回到小花园里,频频回头确认没有人跟踪。在树后找到诸葛渊,李火旺将那一整包东西塞进他怀里。

 

“李兄,这是……?”诸葛渊好奇地看了看怀里的东西,忽然脸一红,“李兄,你该不会是要小生在此处换衣服吧……”

 

“这有什么,附近又没人,你赶紧换上!”李火旺生怕护工找过来,急得要死,干脆上手去帮诸葛渊解扣子,诸葛渊连连说“小生自己来就好”,最后还是露出一副英勇就义的神色,任由李火旺手忙脚乱地帮他将衣服换上了,到最后,他看向李火旺的眼神已颇有些“舍命陪君子”的意味。

 

衣服换好了,李火旺退后两步上下一打量,感觉对多了。虽说他买的衣服质量一般,也没什么衣品可言,但是诸葛渊长得好看啊!有诸葛渊这张脸一衬,这套衣服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。

 

最后再把长发扎在脑后,戴上鸭舌帽,现代风的诸葛渊已焕然一新。

 

将病号服塞进塑料袋里,再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,李火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。他鬼鬼祟祟地走出街角观察了一圈,拉着诸葛渊往外走:“诸葛兄,你记住,在这边别再自称‘小生’了,就说‘我’就行,还有说话不要那么文绉绉的,我再教你些现代词汇……”

 

诸葛渊边听边点头,神色十分认真,时不时还会问些问题,像在听先生授课似的,李火旺解释得口干舌燥,不禁有些心虚,以前诸葛渊给他讲事情的时候,他可没有这么认真。

 

快要走出这片街区时,李火旺眼尖地看见,街口有几个男人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儿,看起来像是正在闲聊,眼睛却总往过路的人脸上瞟。他停住脚步,小声对诸葛渊道:“我看见护工了,他们等在街口,估计是准备在这儿守株待兔呢。你尽量低着头,跟着我走就行,他们不一定能认出你!”

 

诸葛渊方才并未注意到李火旺所说的护工,但他相信李火旺,也知道此时不宜再四处张望,免得引人注意。于是他微微颔首,又悄悄问道:“若他们认出小……认出我了呢?”

 

“那我们就一起跑!”李火旺理所当然地说,他压根没看诸葛渊,好像认定他会同意自己的计划,又或许这一切对他来说本就是理所应当的,“就往前跑,一直跑就是了,跑到把他们全丢下!”

 

诸葛渊忍不住看向李火旺,李火旺还是刚成年的少年人模样,脸上一道疤痕将整张脸分割开,将青涩切成令旁人生畏的模样,与他记忆中的脸大相径庭,却又好像没什么两样。

 

记忆中满身疲惫、每每将自己搞得重伤垂死,依然如野火般时刻燃烧着不肯熄灭的李火旺,与眼前的李火旺并无区别。诸葛渊从他那坚定的眼神中看出一片炽烈的火,那是他欣赏不已,愿珍而重之,可与之相知相交,亦可欣然为之赴死的赤子之心。

 

诸葛渊轻轻一笑:“好,那我们就一起跑。”

 

他垂下头,只管跟着身边的李火旺走。走了大约十来米,就要越过那几人的视线范围之时,竟有人认出了李火旺。

 

有个人叫道:“欸,这不是李火旺吗!你怎么在这儿啊?”

 

“关你屁事,老子病好了,别来烦我!”李火旺没给好脸色,果断拉着诸葛渊就跑,诸葛渊一怔,迈开腿跟着跑起来。

 

两个人一起跑出街角,钻进人群,踏过开裂的砖石,溅起雨后的泥水。春风尚未暖起来,那冷淡的阳光只负责照亮一切,诸葛渊紧跟着李火旺跑向他所说的“前方”,心里觉得像靠近了火源一样暖和畅快,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。

 

这世界对他来说太过陌生,陌生的服饰与器物,陌生的建筑与地行,陌生的用语和习俗,逃出医院的短短半天,已让他目不暇接。他并不感到恐惧,只是从未如此茫然无措,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应对接踵而来的万般未知,只好用随遇而安来劝慰自己,去试着了解这个世界,然后尝试融入,找出回到大齐的方法。

 

现在他忽然明悟,原来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难,从前他是如何生活,现下也照样可以。总要受“癔症”所困的心素可以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中挣扎求生,那么死而复生的心蟠又有何难处可言?

 

李火旺偷偷回头,观察“追兵”的动向。那些护工也只是寻常的医护罢了,还没有敏锐到能从身形认出一个人的程度,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李火旺身上,就算为他的暴躁诧异,也以为是他不愿再见到医院里的人,压根没想到他拉着的就是白塔要找的病人。

 

一连跑过两个路口,李火旺终于慢了下来,看诸葛渊仍是一副好心情的样子,望向马路上车流的模样,像游人在好奇地观赏鹿群,不禁感叹道:“诸葛兄,你心态也太好了。”

 

“嗯?”诸葛渊惊讶道,“是么,小生……我从前不也是这样吗?”

 

李火旺挠头:“也是,从我认识你开始,你好像就是这样,除了……”他脸色一沉,不想再说了。

 

“李兄说的可是我以游魂之态跟随在你身边时的事情?”诸葛渊道,见李火旺瞪他,又解释道,“那时候的事情我的确记不清了,不过依稀记得,那时我心情沉重,为李兄指路时也总在想着大齐……看李兄的反应,那些事情,应是真的发生过。”

 

“跟你没关系,那都是我修出来的假。”李火旺不耐烦地扭过头,“都过去了,你别管了。”

 

“李兄,对不住。”诸葛渊却停在原地,认真道,“梦中之过,亦是本心之过,小生做错了事,不敢求你谅解,但愿于此生尽力弥补。”

 

李火旺瞪了他半天,忽然觉得心里一松,又好笑起来:“你这人真是太倔了,我都跟你说了你不用管!真要说谁欠谁,我还欠你一条命呢。”见诸葛渊还想说什么,他赶紧催促道,“行了,你要是真想弥补,就快跟我回去吃饭。”

 

回家只需要几分钟路程,李火旺带着诸葛渊溜回家,本以为家里应该没人才对,可他拿钥匙一拧开门,就跟满脸焦急的李建成和孙晓琴面面相觑上了。

 

“爸,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?”李火旺有点懵,“还有妈,你不是说中午就要出门吗?”

 

李建成跟孙晓琴对视一眼,互相使了几个眼色,很快打起哈哈:“哦,没事,刚刚正好路过咱家这边,我就想着回来吃个饭,这不,碰上你妈还没走,多聊了会儿。”

 

孙晓琴也附和道:“对对,我这边的事情也不急,一会儿吃了饭叫你爸把我送过去就成。”

 

李火旺见他们这样子,哪里还不明白,肯定是他出门那会儿状态不对,又没带手机,吓到了孙晓琴,她追不上儿子,又怕儿子在外面乱跑出什么事,于是赶紧打电话把李建成叫回来了。他要是回来得再晚点,他们就要出门找他了……

 

“那正好,咱们一起吃。”李火旺眼眶一热,装作什么没看出来,拉过诸葛渊转移话题,“爸,妈,这是我朋友诸葛渊,我刚刚出门碰见的,我还说请他来我们家一起吃午饭呢。”

 

诸葛渊弯腰拱手向两位长辈行了一礼:“在下诸葛渊,见过伯父伯母,冒昧拜会……”

 

李火旺用力拉他一把,找补道:“哈哈,他特别喜欢历史,成天模仿古装剧,说什么都文绉绉的,爸妈你们别介意啊。”

 

老两口惊讶地看向诸葛渊,他们还真没想到李火旺能带朋友回家。

 

生病这几年,李火旺的同班同学全都考上了大学,大多在外省读书,就算回来了,也不至于特地跑去精神病院看望李火旺这个高中同学。再后来,就连李火旺的青梅竹马杨娜,也被她爸爸严令禁止跟李火旺往来,很久没有回过这个城市了。

 

孙晓琴担惊受怕的心情刚刚平复下来,听了李火旺的介绍,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后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身上。

 

这年轻人五官端正,笑容干净友善,让人看了特别喜欢。孙晓琴也不禁露出热情的笑容,招呼他进来:“哎哟,是火旺的朋友啊!快进来快进来,欢迎欢迎啊,咱们正准备吃饭呢。”

 

转头又嗔怪地对李火旺道:“火旺你看你说的什么话,这有什么好介意的,人家这是有文化、讲礼貌,你应该多学学人家才是。”

 

李建成被孙晓琴推去拿碗筷,诸葛渊被热情地招待着坐在饭桌边,李火旺坐在诸葛渊旁边,时刻准备着给他打辅助。虽说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给诸葛渊讲过许多现代礼节了,但时间紧迫,像刚才那样的情况难免会再次出现,为了避免他俩被双双送回精神病院,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。

 

等到李建成拿了碗筷过来,孙晓琴一一给大家添上了饭,让李火旺提心吊胆的闲聊环节差不多就该开始了。

 

果不其然,孙晓琴热情地给俩年轻人都夹了菜之后,好奇地问了起来:“诶小渊,你现在多大了呀?”

 

诸葛渊放下筷子,用李火旺塞给他的纸巾擦了擦嘴,不急不缓地回答道:“今年应是虚岁二十六了。”

 

“看不出来,大了火旺七岁呢!”孙晓琴有些惊讶,“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呀?”

 

李火旺抢过话头:“我们打游戏认识的,一聊发现离得不远,还约着一起玩了桌游呢。”

 

诸葛渊微笑点头:“正是,李兄率真磊落,又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,我们一见如故。”

 

孙晓琴难得听人夸自己儿子,高兴得不得了,又给诸葛渊夹了块肉:“是啊,火旺这孩子看着性子别扭,其实是个热心肠,他在学校里人缘可好啦,我跟你说,他小学的时候啊……”

 

“好了妈,你别老拉着我朋友讲我小时候那点事。”

 

李火旺有点尴尬,诸葛渊听人说话总是一副极为认真的样子,孙晓琴见了,说得更起劲:“欸,你小时候的事情怎么了,你别嫌丢人,都是大好事儿,妈这是跟你朋友夸你呢。”

 

李火旺只好随她去,埋着头一个劲吃饭,过了会儿,又听孙晓琴问起诸葛渊是学什么的。

 

李火旺正要替诸葛渊瞎编,却见诸葛渊对他笑了笑,早有准备似的回答道:“伯母,我是学国学的,毕业之后在教兴趣班的学生,琴棋书画都可以教。”

 

“你是老师?”李火旺一愣神,忽然想起来诸葛渊说医生给他看过什么“文书”,想来应该就是他的身份证和过往的资料。这么说,他这些话都是真的,是他这个身份原本就有的过去!

 

孙晓琴也惊喜道:“你是老师呀!琴棋书画都会,这么厉害呢,诸葛老师有空一定要多教教我们家火旺啊,他学东西可快了。”

 

李建成也终于插上话了:“琴棋书画的棋,是围棋吧?”

 

“正是,伯父也喜欢下棋吗?”

 

诸葛渊从善如流地与李建成攀谈起来,再加上最爱跟人聊天的孙晓琴不断抛出话题,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比过年还热闹,李火旺张了张嘴,实在没能加入得进去,默默地夹了块青菜,塞进自己嘴里。

 

一顿饭下来,孙晓琴已经一口一个“小渊”的叫,跟诸葛渊比跟亲戚家孩子还亲近了,李建成也拍了拍诸葛渊的肩,夸他是个“沉得下心搞学问的文化人”。李火旺双目放空地听孙晓琴第无数遍让他“向人家小渊学习”,也不知道到底能学个什么,总算是熬到了这顿饭吃完。

 

他把洗碗的重任揽了下来,将早该出门了的李建成和孙晓琴推出门。诸葛渊也跟到门口,很是郑重地行了一礼,送别两位长辈,李火旺已经懒得拉他了。孙晓琴还以为这学国学的帅小伙又在开玩笑呢,配合地学着宫斗电视剧里面那些娘娘们行礼的样子,不伦不类地向诸葛渊还了一礼,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。

 

把门关上,李火旺脱力地靠在门背上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

 

“李兄,小生应对得可还合适?”

 

诸葛渊仍是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,他跟两个长辈聊了这么久,竟然一点都没觉得累。

 

李火旺彻底服气:“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了,我看用不着我教,你在这边也能混得上好。”

 

等到把一桌狼藉收拾好,李火旺打开自己卧室的门,邀请诸葛渊进来:“你要是不嫌弃,就坐我床上休息吧,反正现在我是累得不想动了。”

 

“这……”诸葛渊犹豫片刻,拘谨地走了进来,看他那架势,倒像是进了个姑娘家的闺房,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 

短短几个小时里,已经经历了太多事,李火旺身心俱疲,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上,强撑着说道:“你自便,我睡会儿,等我醒了,我们再去找你家。”

 

诸葛渊笑:“好,小生也正想歇一会儿呢,李兄放心休息便是。”

 

这句说完,李火旺便已经不回话了,想来是精疲力尽,一沾枕头就能睡着。

 

诸葛渊慢悠悠地在他的书架前转了两圈,又走出卧室,去看小厨房里的灶台和瓶瓶罐罐。他只是看,并不乱碰,看完厨房,又去看小客厅和阳台上放着水果蔬菜的小架子,眼前所见,耳中所闻,是与大齐迥异却又共通的人间烟火。

 

看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摆设和物件,他忽然想起年少时的家。

 

那时候他还没有离开村子,到真正的人世里去,与他朝夕相处的,全是不被俗世接纳的邪祟。夫子是灵汐,同窗友人有两个头,总给他送饭的三太奶原身是只黑猫。有村里人的教导,他对人世虽不算陌生,离开村子时,心里仍不免有些忐忑。

 

外界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呢,他会遇见怎样的人,又能学到什么样的新东西呢?他能成为想要成为的人,交到知心的朋友吗?面对无尽的未知,他只是正了正背上的竹篓子,擦干净脸上不舍的泪水,加快脚步走了下去,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夫子的教诲。

 

诸葛渊转过身,目光越过阳台的栏杆,望向天空下的城市。李火旺家住得不算高,但若在大齐,也算是高楼中的高楼,眺望外头的风景自是足够的。望着那街道上往来的行人,远方风格各异的建筑,诸葛渊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。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,他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了全新的了解,不知接下来,还能看见多少难以想象的新奇。

 

等到李火旺醒过来,他们就会一起去寻找他“曾经”的立足之处,去看他可以选择的生活。他感到久违的忐忑,又像小时候那样隐隐期待着更辽阔、更意想不到的风景。

 

他回到李火旺的卧房,放轻动作,慢慢地平躺在李火旺身边,闭上眼睛休憩。李火旺已经睡着了,可他似乎仍保留着曾经的警觉,即使在梦中也能察觉到身边人的接近。他睁开眼看了诸葛渊一眼,又睡眼朦胧地闭上了。

 

诸葛渊享受着此刻的安宁,在坠入梦乡之前,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李火旺的喃喃自语。

 

“我去……光想着你,忘买蒜了……”

 

-

 

诸葛渊知道自己在做梦。他梦见过大齐的惨状,梦见过李火旺的血泪,梦中的环境时常变幻,有时能闻到佛庙的香烛味,有时满目都是枯死的竹林。

 

而眼前的一切,是另一个恍若真实的梦境。

 

故友的司命坐在棋盘的另一边,透过缭绕的烟雾,隐约可见祂非人的模样。祂向他靠近时,那些不断变化的肢体好似仍尽可能保留着人的形态,但诸葛渊知道,这只是祂心中暂未忘却的执念罢了。

 

等到祂忘却一切,陷入彻底的迷惘,融入无始无终的天道之中,他那名为李火旺的挚友,究竟还算是活着、又或是活过吗?

 

在这清醒的梦境之中,诸葛渊听见了自己的决心。

 

“世间万物,有舍有得,新的一生若成了真,小生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岂不是就该变成假的了?”

 

他将那些不断变换的棋子收回棋奁。棋局只在司命的一念之间,下或不下,如何下,都没有任何意义,但诸葛渊仍要直抒胸臆。

 

“李兄想要的回答,小生给不了,因为由生到死,我对自己的过去都很是满意,并没有什么想要改变的因果。”

 

这是颇为直白的拒绝,那无法形容的存在因此不可置信地靠拢来,越过缭绕的烟雾,向他的十情八苦缠绕而来。拒绝司命的好意并不是聪明的做法,司命显然已被他触怒,但面对那可怖的愤怒,他只觉得无力。

 

对这整盘或真或假的棋局,诸葛渊都深感无力。就算曾为三清的心蟠,他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凡人罢了。一个已死的凡人,又能如何应对司命的棋局?在司命的掌控下,凡人的命运如同天穹罩住的一只小虫。但他不肯甘心接受那注定的结局,于是他深切地恳求道。

 

“司命无往无前,仍需一个因缘,司命季灾,还请千万莫要为了小生,抛弃小生的挚友李火旺啊。”

 

司命那庞大的身躯停顿下来,变化在刹那间凝固。须臾之后,祂的所有眼睛,连带着漫天的星辰都在慢慢睁开,看向那棋盘对面的白衣书生。

 

原来祂依然保留着李火旺人心和血泪。

 

那血泪从祂非人的身躯上滑落,浸入干涸的土地,如同在死里种下生。那虚无的土壤里化出万万种真,万万种假,让那真与假轮番生灭,滚滚如天道的洪炉。

 

刹那间又或是已久远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,在祂周身乃至无穷远处的一切真实或幻象都在某种伟力下扭曲湮灭,只剩下祂与祂手中的一缕因果。

 

祂嘶鸣般撑开或许可以被称为口的肢体,每一寸空气都在与祂的喉舌共振,祂,他,季灾,李火旺,坚定地说道。

 

“好,那我们就……一往无前。”

 

 

[完]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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