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渊旺】原形毕露

   

-字数一万四,又名《给我变》。

-简介:为李火旺挡下司命的诸葛渊并没有死,而是变成了……嘘,小声一点,别惊动它。

 [某种程度上的原作if线,有适量的原文引用和化用]


文内配图全都是 @李广义 石灰老师画的,谢谢石灰老师允许我放进文里当插图,实在是太可爱了!


 

/怀疑 哪种经历配得上这种陷阱/

/当空枪响起 狐狸还在原地/

/心跳不整齐 内脏有偏离/

/这和爱有何关系/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狐狸》by薛之谦

 

 

 

1

 

上京城内的景象堪称惨不忍睹。

 

李火旺跪在废墟里,扒开又一块断裂的房梁,下面仍是乱七八糟的碎石和瓦片。

 

他还在北风的身体里,短短不到半天功夫,这具身体已经被他用得破破烂烂。一双原本细嫩白皙的女人手血肉模糊,十根手指被磨得几乎只剩下骨头,他就用那骨头刨开瓦片,继续往下挖去,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。

 

“诸葛兄……诸葛兄,你在哪儿……诸葛兄,快出来,我来找你来了……”

 

瓦片之下,仍是木头和砖块的残骸。

 

右手的筋被瓦片划断,连带着几截指骨一起松松地挂在手掌边上,他精疲力尽地靠在身边的梁木上,脸色像死人一样惨淡。

 

李火旺怎么都想不明白,之前明明亲眼见到诸葛渊从空中坠下,落入了这片宫殿的废墟之中,这人怎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呢!

 

就算诸葛渊落下来之后,这片废墟受到余力波及二次坍塌,也总不至于被埋得太深,可他挖遍了这附近也找不到,难道,诸葛渊真的连身躯都没能留下?

 

李火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嘶鸣,如同野兽垂死时的呜咽。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,布满划痕的白骨手掌按在脸上,无法带来任何温度。迟来的痛楚淹没了他。

 

诸葛渊将他挡在身后的背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,李火旺简直无法理解,那可是斗姥啊!以凡人之躯直面司命的恶意,诸葛渊怎么可能不知道后果?可那袭白色身影偏偏就这么坚定地在他面前飘然而起,替他挡住了司命的目光。

 

老黄历在空中纷纷扬扬,每一张都在飞速燃烧,灰烬像雪花一样飘落。紧接着是那道白色的身影,那超然的白,落下时仿佛比雪更轻。接受那一瞬间的真实好像用去了半个世纪,有千万个念头扑杀唯一的那个——诸葛渊,诸葛渊他会不会死?

 

那一刻李火旺的脑子就像是轰然炸开,再也没法去想什么红中什么坐忘道,他向那坠落的方向跑过去。真的假的在这时候都可以先放一边,他只知道诸葛渊掉下来了,他要接住他。

 

恐惧胜过迷惘,他不再惧怕司命的恶意。与诸葛渊坠落时的模样相比,那试图吞食他的虚妄已黯然失色。愤怒超出理智,像有一把锥子在心脏里搅动。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发出质问,凭什么?

 

他想不通。师太死了,诸葛渊也要死了吗?凭什么对他好就要死?他受的苦还不够多吗?他做错了什么?他是疯子他活该遭罪吗?对疯子好的人都活该惨死吗?

 

这狗屁世界还不够疯吗!

 

他听到破音到刺耳的怪声,那怪声在大喊,“诸葛兄”。之后才感受到喉咙撕裂烧灼般地剧痛,原来那是他自己在惨叫。白色的影子往下落,他追得像发狂的狗。

 

可他还是没能接住诸葛渊。诸葛渊消失了。

 

“爹,你怎么了……”

 

一根触手担忧地绕上他的手腕。李岁缠着正困在李火旺身体里呼呼大睡的北风,终于找了过来。

 

李火旺转动眼球,瞥见自己的身体,突然抖了一下,扭动脑袋向四周看去,金山找,和尚,红中,彭龙腾,四个幻觉不多不少,诸葛渊并不在其中。

 

诸葛渊没有变成幻觉,是不是说明他还没死?还是说,只有他亲手杀的人才能变成幻觉?

 

李火旺感到空茫的痛苦。

 

“阿弥陀佛,诸葛渊是好人呐。”和尚合掌,眉毛哀愁拧在一起,“你别挖了,李火旺,诸葛渊要是还活着,也不会想看你这样的……”

 

“就是呀小火旺,”红中捏着嗓子,阴阳怪气地嬉笑,“说不定说书人都被斗姥打成渣了,你真挖出来能有什么用呀!再不把身体换回去,你就要死啦!”

 

“红中老大,你怎么把我的身体弄成这样啦?”北风嘻嘻笑着睁开眼,用他的脸挤眉弄眼,那张熟悉的脸看起来陌生极了,“你要殉情我又不拦着,先把人家放开呀~”

 

“爹,你怎么了?”李岁无措地缠上他的手掌,帮他把断掉的手骨摆回原位,“爹,别疼。”

 

李火旺一动不动,表情有些扭曲,显出一种呆滞的困惑。

 

“诸葛渊死了。”他对李岁说,又像是单纯在自言自语,“他到底为什么要救我?”

 

李岁答不出,李火旺也没想从别处找到答案。

 

“做好人做惯了?”他又问,声音嘶哑得像口破了的锣,“做好人值得他把命赔上吗?诸葛渊不是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吗,今天怎么就这么蠢?”

 

李岁小心翼翼地伸出触须,拭去他脸上的水:“爹,你别难受。”

 

“我不难受。”李火旺麻木地说,“李岁,你帮我闻闻他在哪儿,他就是变成渣了我也得找到他。”

 

“诸葛渊就在这里呀,爹。”李岁茫然道,用触手指向他身后那块木梁底下,“爹的新味道我记不住,我就是跟着诸葛渊的味道找到爹的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李火旺猛地一抖,爬起来就要把木梁搬起来,“你怎么不早说!”

 

北风的身体本就是个体弱的女子,别说搬起木梁了,就是一路跑到这片废墟上来都要耗去半条命,能徒手挖这么久石头,全靠李火旺太忘我。心素只要觉得自己能行,总是能行的。

 

但他现在肢体残缺,半死不活,刚才又彻底卸了力气,这会儿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,能站起身都算奇迹,实在没法骗自己还能活着。红中和北风说得没错,再不处理一下,他就真要死了。

 

李火旺一拳锤在木梁上,果断地转身,扯住北风的衣襟,将他自己的身体拽了起来:“北风,你这身体快坏了,快把我俩换回去,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活着!”

 

北风鄙夷地坏笑:“凭什么啊?”

 

“就凭你五年前在女人山欠我一个人情!怎么?想翻脸不认账?”

 

李火旺换回自己的身体,站在木梁前面,深吸一口气:“我抬得起来,我抬得起来!”

 

他一边念一边猛地用力,额角青筋鼓起,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,那块巨大的木头终于被抬了起来,挪到一边。

 

李火旺瞪着血红的眼睛扑向方才李岁指向的地方,只见那原本被木头挡住的地方陷了下去,木头结构将那方小空间撑了起来,构成一方不规则的天然灵柩。

 

诸葛渊那身白色的书生长袍就在里面,不大的一团布料,白色的褶皱间积了灰,像徒然见了天日的衣冠冢。

 

李火旺趴在这天然的墓室边,手抖得不像话,他抓住那件袍子,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冷下去。雪早就停了,原来天气有这么冷。

 

“诸葛兄……诸葛兄?”他喃喃自语,“诸葛兄,你人呢?”

 

他跪在地上,被冻得受不了似的死死抱着那件衣服,眼泪止不住地掉,掉在白色的布料上,晕成不规则的深色圆团。

 

时间仿佛都要凝固在此刻,但那团衣服……竟然动了动。

 

李火旺呆滞地看着手中的衣物,却见它活物似的涌动起来,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,试图突破布料的限制。

 

它显然不是人的形状,难道是诸葛渊,被斗姥变成了某种邪祟?又或者这里面的,就是吃掉诸葛渊的罪魁祸首?

 

李火旺的心狂跳起来,无论里面是什么,他觉得都不会是自己想要看到的。

 

但他没有动,只是呆滞地看着它,看着一只细长的狐狸鼻子从布料里拱了出来。

 

一只灰白色的狐狸从他抱着的衣服里探出头,颇有灵性地歪着脑袋,好奇地看他。

 

狐狸浑身绝大部分毛都是纯白的,尾巴和耳朵尖却像蘸了墨的毛笔一样呈现出渐变的深灰,额前两簇小小的灰色,像是恰到好处的点点眉。

 

这是一只看起来很干净的狐狸,它透亮的狐狸眼瞳中,映出李火旺呆愣的傻样。

 

“哇,是吃的。”李岁说。

 

李火旺下意识喝止:“这个不能吃!”

 

李岁委屈地缩回触手,却听她爹又迟疑地问道:“岁岁,你觉不觉得……”

 

李火旺抱着那只狐狸,心跳快得简直要跳出胸腔,他有点怀疑自己真的犯病了,但还是说出了那个堪称荒谬的念头。

 

“你觉不觉得,它有点像诸葛兄?”

 

李岁的眼球凑过来,左右看了看。

 

“爹,”它说,“我觉得它更像馒头一点诶。”

 



 

2

 

李火旺抱着狐狸走在上京城内的街道上,心里简直一团乱麻。

 

皇宫里的大战似乎并没有波及到宫外的百姓,又或许那种层面的战场根本不是百姓能够感知到的。

 

一离开皇宫的范围,沉重的压抑感顿时一轻,回头再看,高高的宫墙如同一面高不可攀的天堑,将一切混乱与不堪都镇压在了冰冷的砖石下面,连血腥味都泛着一股陈旧的气息。

 

看来不管新死了多少人,都敌不过长年累月积在皇宫里的尸山血海。

 

宫外的街道上依然人声鼎沸,繁华喧闹,没人知道这座皇宫内发生了什么事,也没人见过司命的化身。路人们往来熙攘,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之中,就算见了这怀抱白狐,神色恍惚的红袍道人,也不过多看一眼,就接着做自己的事去了,仿佛早已对上京城里的怪人怪事习以为常。

 

李火旺失了魂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,口中仍在喃喃自语:“到底发生了什么……诸葛兄,这东西到底是不是你?但是这怎么可能……诸葛兄怎么可能会变成畜生呢!可是,这东西也不能凭空从他的衣服里冒出来啊……”

 

突然,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一动,低头看向怀里的狐狸,掐着狐狸后颈上厚厚的皮毛,拎在面前,杀意浓烈如阴戾的腥风:“你是斗姥弄出来的?是你把诸葛渊吃了,还想骗我把你当成他?”

 

狐狸乖巧地看着他,硕大的立耳抖了抖,耳朵尖上的绒毛在寒风中抖动。

 

它不似能听懂人言的样子,但自从在李火旺怀里拱了出来,总是一副很亲近他的模样,好像坚信李火旺不会伤害它。李火旺一路抱着它,狐狸毫不挣扎,甚至舒服地团成一团,就着他怀里的温度睡着了。它毛茸茸的身体暖烘烘的,呼吸时胸膛起伏平和如婴孩,就算被抓着后颈这么拎着,也全然没有半点怯意,那双明亮的狐狸眼好奇地盯着李火旺。

 

“还想骗我?!”李火旺咬牙切齿,“等我把你的皮剥下来,你再这么看我试试?”

 

旁边的成衣店里有人听见了,感兴趣地凑过来:“哟,这狐狸的皮毛,成色不错啊,干脆出个价卖给我吧?”

 

“滚!”李火旺凶神恶煞地瞪过去,登时把人吓走了。

 

望着那连滚带爬逃回店里的男人,李火旺烦躁地将狐狸重新抱回怀里,随便找了个客栈走进去。

 

盏茶时间过后,李火旺接过从客栈伙计那儿要来的笔墨,神色凝重地关上房门,走回房中的小桌前,郑重地放在桌上。

 

“你要是诸葛兄,就证明给我看,不然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!”

 

狐狸也被他放在桌上,这东西居然没趁他去开门的时候乱跑,放在桌上之后便乖巧地坐了下来,毛笔尖一样的灰色尾巴在桌边扫来扫去。

 

李火旺将蘸了墨的笔递到狐狸面前,另一只手拍在白纸上:“你不能说话,写字总行吧?别装,用不了爪子就用嘴叼着,给我写!”

 

狐狸轻轻探头,鼻子靠近毛笔嗅了嗅,歪着脑袋看李火旺,尾巴倒是扫得更欢了。

 

“真当我不敢杀你是不是?”

 

李火旺耐心耗尽,见狐狸不接,直接上手掰开狐狸的嘴,将毛笔杆子塞了进去,想让它咬着。狐狸被他弄疼了,惊惶地叫唤一声,松开嘴将毛笔吐了出来,咚地跳下桌,钻到床底下去了。

 

李火旺大怒,趴在床头对狐狸怒目而视:“你给我出来!”

 

狐狸在角落里缩成一团,耳朵向两侧倒下去。它趴在积了灰地板上,看起来可怜巴巴的,却不见多少怯意,仍用那种好奇又亲近的目光看着他,只是不再靠近了。

 

李火旺更是火大:“你出不出来?!”

 

狐狸不动。李火旺耐心告罄,猛地扑向床下,伸手就要将狐狸抓住,狐狸灵敏地一钻,呲溜从他手边溜走,从床尾跑了出去,尾巴掀起的灰扑了李火旺一脸。

 

李火旺抓了个空还吃了满嘴灰,怒不可遏地退出来,顾不上拍灰就拔出了紫穗剑,将剑尖对着缩在桌底的狐狸,拇指的指甲也已经抵在食指上。只要他杀心一起,一定能将狐狸钉死在地板上,但是——

 

狐狸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迟疑片刻,就地坐下,又低下头嗅了嗅掉落在桌脚边的毛笔。它似乎很喜欢墨水的味道,嗅了半天,竟然轻轻舔了一舌头,将舌头都染黑了。

 

李火旺持剑的手抖起来了。如果它真是诸葛兄变的呢?万一斗姥把他变成畜生,就是为了让他疑神疑鬼,亲手杀了舍命救他的诸葛渊呢?又或者坐忘道猜到他会这么想,所以特地把一只狐狸塞进诸葛渊的衣服里耍他?

 

头痛得要命,他将紫穗剑插回剑鞘,一屁股坐倒在地。

 

“别耍了,我认输。”李火旺疲惫地说,“你大爷的,老子不奉陪了。”

 

床就在几步之外,但他好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能剩下。李火旺向后仰倒,死尸一样躺在地上。

 

地板很硬,躺起来并不舒服,但他一将眼睛闭上,疲倦和困意就铺天盖地地扑了过来,只需稍稍放松下来,就能立刻陷入深沉的睡眠。

 

李火旺蜷缩起来,觉得就这么睡过去,死得一点痛苦都没有,好像也没什么不好。

 

就算这只狐狸真是坐忘道搞出来的什么怪物,等他睡着就会把他吃掉,他也管不了了。没法替诸葛渊报仇是有点可惜,但往好处想,说不定他俩还能在狐狸肚子里见面呢。

 

意识昏昏沉沉,李火旺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
 

朦胧之间,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碰了碰他的眼角,把凉丝丝的水痕舔去了。原来我哭了吗?他模糊地想。紧接着,一大团软乎乎的东西拱进了他的怀里,暖烘烘的,像只刚从烘干机里取出来的毛绒抱枕。

 

好吧。李火旺抱着它,心想。那咱们就一起睡。

 

 

3

 

李火旺从小就身体好,被送进精神病院当常客之前,几乎没怎么进过医院,所以小时候进医院的经历,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 

那是他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有一次在学校里疯玩,出了满头汗,忘了擦干,冷风一吹,第二天早上就爬不起来了。

 

他烧得昏天黑地,孙晓琴叫了他半天都没叫起来,冲进房间摸他的额头,当机立断掏出手机联系老师,给儿子请了假,带他去儿童医院看病。

 

李火旺睡得迷迷糊糊的,半梦半醒之间,一会儿是在家里,孙晓琴把他拉起来,急冲冲地往他身上套厚衣服,一会儿又是在颠簸的出租车上,孙晓琴把他揽在怀里,用额头碰着他的额头,想把自己身上的凉意传递给他似的。

 

再过一会儿,周围人多起来了,他在妈妈的背上,在拥挤的楼梯上,在白色的小房间里,有穿白大褂的医生叫他张嘴,用小木棍抵着舌头往里看,他听话地张嘴,“啊——”

 

到他输液的时候,孙晓琴就坐在他身边,冲着正在配药的护士又是紧张又是讨好地笑:“哎哟小姑娘这么年轻就当上护士啦,真厉害——没事儿你放心扎,手快一点,准一点就行,我儿子可乖了,不怕疼的,是吧火旺?”

 

李火旺看着妈妈头上的汗,知道她刚刚背着他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,一定累坏了。他点点头,说:“对,我不怕疼。”

 

走廊里有好几个小孩在哭闹,吵得他头晕,他木木地看着那根针,一动不动的。护士抓着他的手,有点怕他突然乱动,哄他说:“你别看,不看就不疼,阿姨你替小朋友挡一挡眼睛。”

 

孙晓琴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手过来,手掌罩在李火旺的眼前:“火旺乖,咱不看啊。”

 

针扎进去,痛感很明显,看不看肯定都一样,但说到底,也没多痛。李火旺听着旁边爆发出的阵阵小孩哭声,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但是孙晓琴似乎比他还要紧张,放在他眼睛上的手居然在抖。

 

他觉得心里酸酸的,有点想哭。但是现在哭了,不就跟那些胆小鬼一样了吗?

 

李火旺凭着一口气忍住了,闷闷地说:“妈妈,我真的不疼。”

 

孙晓琴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上接过药水瓶,举得高高的,牵着李火旺走出输液室,大大地松了一口气:“好,好,咱们火旺真勇敢!”

 

输完水回到家以后,孙晓琴也一直在忙活,一会儿把他塞进被窝里,一会儿给他送水吃药,一会儿送进来热腾腾的菜粥。

 

他想说妈妈别忙活了,你也休息会儿,但孙晓琴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,每次喂完药灌完水就把他塞回被子里,叫他睡觉,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,他一愣神,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

 

被窝掖得有点太严实了,孙晓琴要他捂汗,不许他掀开,他就忍着不掀,只管闷头睡觉。一开始忽冷忽热,后来越来越热,越来越热——

 

李火旺被热醒了,口渴得不得了,睁眼就想喊妈,声音卡在嗓子里还没出来,就看到冷冷清清的客栈房间。那些陈旧的桌椅摆设,跟他睡过去之前没什么分别。

 

唯有余光里,多出了一只毛绒绒的耳朵。

 

李火旺偏过头,往下看,那只灰白色的狐狸正睡在他怀里,像一张厚过头的小型毛毯一样,沉甸甸地将他的胸口暖得发烫,每次呼吸都得多花些力气,难怪他睡得大汗淋漓。

 

他一动,厚毛毯也醒了,硕大的两只狐狸眼迷茫地眨了眨,头探过来,亲昵地舔了舔他汗巴巴的脸。

 

“走开。”李火旺把它从身上赶下去,擦了把头上的汗,“你也不嫌热?”

 

狐狸轻灵地一跃,落在地板上,尾巴快活地扫来扫去,低头看自己后腿。

 

李火旺这才发现它的后腿上缠着一根触手,仔细一看,那根触手是从自己的肚子里连过去的。

 

李岁小心翼翼地收回触手:“爹,我喜欢这个,我不吃,可以给我玩吗?”

 

“跟馒头玩去,别玩狐狸。”李火旺说完一怔,“对啊,馒头呢?”

 

“爹,你睡觉的时候,我听到馒头的声音了,”李岁答道,“它在窗户外面叫,被人打跑了。”

 

“打一顿都算好的,还好上京人不吃狗肉。”

 

李火旺从地上爬起来,打开窗户往外看。外面天已经黑透了,街上没什么人,李火旺眼睛好,一眼就看见了夹着尾巴缩在巷子里的馒头。

 

馒头耳朵一动,也看见他了,一下子高兴坏了,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。这家伙估计是被打怕了,一副想叫又不敢叫的样子,发出开水壶漏气一样的呜咽声。

 

李火旺直接翻窗户跳了下去,区区二楼,连根骨头都不用断。馒头撒了欢一样绕着他转,脏兮兮的爪子扑上来,把李火旺本就深浅不一的红道袍涂抹得更乱了。

 

李火旺拎着狗左右看了看,没发现什么伤,干脆走正门上楼,途中遇见借他笔墨的伙计,打了个招呼:“这狗是我的,下次见了不用赶。”

 

那伙计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狗,又看了看他,露出为难的表情,似是想要说些什么,李火旺不耐烦地从怀里取出一锭金子扔了过去:“行个方便。”

 

伙计接了金子,眼睛都直了,一迭声道:“好嘞客官,您和狗爷放心住就是!小的稍后就给您送热水来!”

 

李火旺把狗扔进房间里,馒头还要继续绕着他摇尾巴,忽然狗鼻子一嗅,转身往房间里去了。

 

短短这会儿功夫,狐狸已经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了,它上了床,在被子中央将自己团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,睡得舒舒服服。

 

听到动静,它耳朵一动,抬起头,歪着脑袋看着迅速向它冲来的馒头。

 

“馒头别咬!”

 

李火旺心头一跳,还没喊完,馒头已经扑到了床边,对着狐狸极亲热地摇起了尾巴,那股热切的劲头,比刚才讨好李火旺的样子还要夸张,只有诸葛渊用肉干逗它听大齐史的时候才比得上。

 

狐狸也丝毫不惧怕馒头,友好地摆了一摆尾巴,就转过头,准备继续睡觉了。

 

“难道……它真是诸葛兄?”李火旺皱眉思索起来,“李岁,这只狐狸的味道真跟诸葛渊一模一样吗?”

 

“是呀爹,不信你闻闻,你的鼻子不比馒头差呢。”

 

李火旺有点恼火:“我是人,不是狗,以后别这么说。”

 

李岁乖乖地哦了一声。

 

没多久,客栈伙计果真把热水送来了,李火旺关门之前,那伙计又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。李火旺懒得搭理这种贪得无厌的人,径直把门关上了。

 

等到他低头看那盆热水的时候,才突然明白过来伙计想跟他说什么——他脸上被涂了奇怪的黑色图案,整个就是大花脸!

 

李火旺大惊:“难道有坐忘道来过了!李岁,我刚刚睡着的时候有人进来过?!”

 

“没有呀爹。”李岁困惑道,“我一直看着呢,没人进来。”

 

“那我脸上这些怎么来的?”

 

刚说完这话,李火旺就反应了过来,立刻警惕地转头看向狐狸。

 

狐狸无辜地望着他,那只细长的狐狸嘴边,还残留着一点舔过的墨迹。

 

它故意的?还是巧合?李火旺戒备地盯着狐狸,满心疑虑,狐狸也不眨眼地盯着他。

 

片刻僵持之后,狐狸很是善解人意地从床的正中心起身,转移到了床头的角落里,给李火旺让出了地方。

 



 

4

 

李火旺睡不着。

 

他睡在客栈上房的一张好床上,总觉得如睡针毡。

 

灰白狐狸团在他的枕头边,睡得倒香,馒头也趴在床边,发出小小的鼾声。只有李火旺干瞪着眼,怎么都想不通这狐狸到底算怎么回事。

 

它要不是诸葛兄,那诸葛兄去了哪里?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……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,诸葛兄活着他得救,死了他得知道,可他要到哪儿去找诸葛兄呢?

 

斗姥干了什么,估计只有骰子清楚。直接去问骰子肯定不行,他得先想个办法,逼骰子说实话。问题是这事难度太大,他现在连骰子在哪儿都不知道。

 

再想另一种可能性,狐狸要真是诸葛兄变的…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,自己只用带着它躲得远远的就好,别说不用冒险去找骰子了,就是其他的坐忘道他都得躲着点。诸葛兄现在没有半点自保之力,让那些个坐忘道发现就危险了。

 

可是,可是这好好一个大活人,怎么会变成一只不通人性的狐狸呢!

 

李火旺狠狠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,总觉得越想越乱,烦得不行。他偏过头盯着那团灰白的绒毛,心里发狠,直想把它剖开,看看诸葛兄究竟在不在里面,盯了半天,忽然后知后觉地嗅到一点熟悉的味道。

 

迟疑了一会儿,李火旺还是撑起身体,靠近狐狸嗅了嗅。

 

书墨的味道,竹子的清香,一如杏岛竹楼里的安宁气息,他绝不可能记错。

 

连馒头都有股臭味,这狐狸竟然一点骚臭味都没有,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普通的狐狸!!

 

不能再自欺欺人了,真的就是真的,假的就是假的!

 

李火旺悄无声息地坐起来,右手握住左手小臂,咔地一折,半截骨头就从皮肉里头戳了出来。

 

他紧盯着熟睡的狐狸,面无表情地抽出那截连着筋和血肉的骨头,眼神都不挪动一下,熟稔地使出了符箓卜卦。

 

血淋淋的骨头发出轻微的裂声,现出几条不规则的裂缝,几乎就在同一时间,狐狸惊醒一般抬起头,明亮的眼瞳径直看向李火旺。

 

“你真的是诸葛兄……”李火旺握着自己的骨头,怔怔道,“你真的是诸葛兄!”

 

鼻腔里一阵酸楚,他顾不上将骨头插回小臂,左手还软哒哒地垂在一旁,右手已经将狐狸搂住。李火旺把头埋进狐狸厚厚的皮毛里,狐狸没躲,下巴搭在他的肩上,像是在回应他的拥抱。

 

李火旺抱了会儿狐狸,突然将它松开,动作极迅速地跳下床,赤着脚跑到客房中间的桌子边,取过两个茶碗,分别倒上半碗冷茶水。

 

他先是一拧左臂,把溜下来的血滴入两边,再将开裂的骨头往里一插,让手臂复位,紧接着端起两只茶碗摆到床上,看着狐狸迟疑片刻,从它身上薅了把毛下来,分成两团放进血水里。

 

李火旺把带着血和狐狸毛的碗向着坐在床头的狐狸一举:“来!诸葛兄,咱们兄弟结义!我李火旺在此发誓!绝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诸葛兄变回人样!”

 

狐狸坐得端正,尾巴轻轻地搭在身后,那双漂亮的兽瞳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火旺,耳朵抖了抖,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。

 

当看到李火旺端着那碗血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后,它也低下头,用舌头卷起混着白毛的血水,啪嗒啪嗒地喝了起来。

 

一旁的无脸坐忘道看戏一样乐滋滋地看着,看到这儿,捏着嗓子喊起来:“你我兄弟两畜生,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!!啊哈哈哈哈~!!”

 

李火旺压根不管他,喝完血水,豪爽地用袖子一抹嘴,见狐狸还在慢悠悠地啪嗒那碗水,喝了半天也不见水面下降,十分理解地将碗给它端走了:“没事诸葛兄,你意思一下就行了。”

 

等到将剩下的血水也一起灌给自己喝完了,他又倒上两碗干净的茶水,放在地上,免得狐狸和狗半夜口渴。

 

做完这一切,他重新躺回床上,想了想,抱起狐狸,把自己的枕头挪到狐狸原先躺的地方,再将狐狸放了上去,郑重道:“诸葛兄,咱们歇到天亮就出发,我找个地方好好修真,等我修真大成,一定能让你恢复原样!”

 

狐狸卧在枕头上,在他说话时两只竖耳轻轻地动来动去,不管听没听到,肯定是听进去了的。

 

李火旺心里有了明确的目标,不再奢望狐狸像人一样回答他,满意地拍了拍狐狸的头,安心睡下了。

 

在他闭眼之后,狐狸仍默默地看着他,不知过了多久,李火旺的呼吸声终于逐渐平缓下来。

 

狐狸从枕头上爬起来,爪子小心地踩在床头,没发出一点动静。它悄悄地走到李火旺的手臂边上,嗅了嗅那条狰狞的创口,动作很轻地舔舐起来。

 

李火旺恢复得快,那条创口已经不再流血了,只是骨头塞得敷衍,位置还有些歪,顶着那条敞开的豁口,怎么都没法长在一起。

 

奇怪的是,狐狸舔过之后,那豁口就像是活了过来一样,自行涌动着黏在一起,把骨头挤回了原位。

 

这过程看着就疼,狐狸担忧地看着李火旺的脸,却见他皱着眉头翻了个身,右手搭在狐狸身上,手指陷进蓬松的绒毛里,眉头又慢慢地舒展开了。

 

狐狸眨了眨眼,没有挣开李火旺的手,就地将自己团成一团,闭上了眼睛。

 



 

5

 

李火旺睡醒的时候都快中午了。

 

窗外传来阵阵叫卖声,打开窗户一看,行人熙熙攘攘,上京还是一样热闹。

 

李火旺将就着盆里剩下的凉水洗了把脸,铜镜之中,仍是一副脸青面白的憔悴模样,眼底挂着青黑,好像一片永远都洗不掉的污迹。

 

这一觉睡得不错,没有做梦,中途也没有因为翻身压到伤口而惊醒,算是难得的好睡眠。

 

身后传来咚的一声,那是狐狸跳下床的声音,李火旺转头看它,馒头殷勤地凑在狐狸身边,尾巴摇个不停。狐狸绕过馒头,蹭了蹭李火旺的小腿。

 

不知道为什么,李火旺觉得自己弄懂了它的意思,他左右看了看,抓起一张干净的帕子,浸湿了水,蹲下来轻轻擦拭狐狸的脸。

 

狐狸乖乖地抬着头,任由李火旺摆弄,在擦到眼睛时眯起了眼。狐狸的嘴生得好,眯眼时像在笑,李火旺几乎幻视诸葛渊在他面前对他笑,他单手捧着狐狸的下巴,呆了半天才继续动作。

 

“好了,诸葛兄,绝对干净。”李火旺放开狐狸,沉甸甸的心情松缓了许多,“我下楼去叫些吃的,马上就回来,你跟馒头在屋里等我,要是有人进来,你们就躲到床底下去,千万别让人发现了,也别乱跑。”

 

狐狸舔了舔他的手。

 

李火旺立刻把手抽了回来,但看狐狸那双有些委屈的大眼睛,又伸出手,僵硬地摸了摸它的头。

 

自从确定这狐狸就是诸葛兄,他总觉得有点太占人便宜了。昨天他差点杀了狐狸不说,还拎着它到处跑,晚上睡觉挤一张床,再加上狐狸总喜欢舔他……诸葛兄要是恢复了神智,想起这些事得多尴尬啊!

 

一想到这个,李火旺就浑身不自在。他避开狐狸炯炯有神的大眼睛,逃也似地出了门,关上之后不放心地推了两下,确认这门不会被狗或者狐狸给顶开。

 

正值午饭的时间,走廊上碰见的人边走边剔着牙,一看就是刚吃饱。楼下传来阵阵饭香,勾得李火旺也饿了起来,他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,一闻到饭香,胃就一阵一阵地紧缩起来。

 

李火旺心事重重地走下楼梯,突然顿住了脚步。

 

赊刀人洪大坐在饭堂的正中央,面前桌上摆着七八个盘子。菜都吃得差不多了,他正不急不缓地喝着一杯酒。

 

饭堂里还有不少人,吃饭的边吃边聊,喝酒的推杯换盏,每一桌都极为热闹。洪大独自坐在一张桌前,身上没有半点吸人眼球的异样,但某种怪异之感仍使他有些格格不入,让李火旺一眼就看到了他。

 

李火旺脸色微变,但只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,他就摆出笑脸走了过去:“哎哟,这不是洪兄吗?太巧了,竟然在这里碰见你!”

 

洪大抬头看见他,也露出惊讶的表情:“耳玖?还真是巧了,来来来,坐下一起吃,我再加几个菜……小二!”

 

“这怎么好意思,”李火旺客套着坐下,看他吆喝着叫来小二,连珠炮弹般报了几个菜名,还要继续加,赶忙拦住,“够了够了,洪兄你可实在太客气了,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啊,这样,小二再来些酒,全记我账上。”

 

两人客套了半天,李火旺才状若不经意地扯到了对方的来意上:“真没想到还能在上京见到洪兄,昨天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,我这闲人跑出来歇着也就算了,怎么你这个大忙人也在偷闲啊?”

 

洪大也不急着答,端起一杯酒敬他:“来,先喝。”

 

李火旺也热情地端起酒,跟他碰了个杯,闷头喝了下去,同时在心里不断默念:“这是水,这是水!”

 

喝完一杯酒,洪大又动了几筷子,这才慢悠悠地说:“耳玖啊,我看你是真把我当兄弟,这才敢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,你可别不当回事,到处往外说啊。”

 

“洪兄你这是什么话?你肯赐教,我一字一句记在心里还来不及,怎么可能漏给外人!”李火旺一拍桌子,义正言辞道,“你要不信,我耳玖在这里发誓,你对我说的话,半个字儿也不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去!”

 

“欸,这就见外了不是,我还能不相信你吗?我也就是说说。”洪大听他发完誓,也客气地推辞了两句,冲李火旺招了招手,等他附耳过来了,神秘兮兮道,“耳玖啊,你这次算是立了大功了。”

 

李火旺心头一跳,“大功?什么大功?”

 

“你看,又见外了。”洪大摇了摇头,“说书人的原身是只狐狸这消息,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,但知道这消息的可远不止你一个。”

 

一听这话,李火旺瞬间就站了起来,右手下意识伸向背后的紫穗剑,但就在同一时间,整个饭堂都安静了下来,刚刚还在吃饭喝酒的客人们全都面无表情地看向了李火旺。

 

洪大看也不看他,只盯着自己手里那杯酒。

 

李火旺站在数十道视线的中心,死命攥紧了拳头,心中闪过数个念头,突然绽开笑容,拖着被自己撞倒的板凳坐了回去。

 

他就像完全没看见周围的异常似的,端起酒壶,热情地向洪大靠拢过去:“原来洪兄是为这事来的啊,早说嘛!”

 

随着洪大端起李火旺为他倒的那杯酒,饭堂里的其他客人全都转开目光,继续有说有笑地吃起饭来。

 

方才正在上菜的小二缓过神来,战战兢兢地放下菜碟,面色发白地溜走了,除此之外,一切如常,仿佛那片刻寂静压根就没发生过。

 

洪大喝了那杯酒,继续道:“虽然说书人是皇帝下旨要诛九族的罪人,不过真要说起来,这跟咱们监天司的关系也不大,最要紧的啊,其实是他的心蟠身份。他要是活着,咱们小心点就是,可他要是死了……”

 

李火旺笑着说:“看来心蟠的尸体跟心素一样,有大用啊。”

 

“心字辈的,哪个不是要命的宝贝?”洪大叹了口气,“听当兄弟的一句劝,这东西你留不住,还不如交到司里去。有我作保,算你自愿上交,大功还是你的,别的好处也肯定少不了你。”

 

李火旺一副极为感动的模样:“多谢洪兄提点!说实话,我是真不知道那狐狸是诸葛渊啊,不过看它不简单,才起了心思带在身边。既然洪兄来了,这面子我怎么说都得给,这样,洪兄你等我片刻,我这就去把狐狸带来给你……”

 

说着,他便要站起身,洪大却状似不经意地一撩外袍,露出里头挂满的各式刀片,金属叮叮当当响成一片。

 

“你还是坐下吧,耳玖。”洪大道,“司里的人啊,刚刚就上去了。”

 

李火旺顿时想起刚才走廊上跟他错身而过的几个人,他们一开始就是冲着他的狐狸来的!

 

此刻冲上楼恐怕为时已晚,不仅救不了狐狸,还会跟监天司彻底闹翻脸,反倒是等到他们把狐狸带下来再抢,机会更大——除非他们只要尸体。

 

狐狸本就没什么危险性,活的心蟠难道还不比死的有用?

 

太阳穴突突地跳,李火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按耐住焦躁的心情,摆出既庆幸又担忧的神色:“原来洪兄早有准备!不过那狐狸可还活着,你就不怕它突然变回诸葛渊?”

 

洪大迟疑片刻,怪异地看了李火旺一眼:“那你又是怎么想的?居然没把那东西弄死,还真想养着不成?”

 

“我都说了我不知道那是诸葛渊!”李火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,愤愤道,“我要是真知道,跑都来不及!洪兄,你口口声声说把我当兄弟,怎么处处都不信我呢?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说书人有多厉害,谁知道他留没留后手?狗急了还跳墙呢,要是真把那东西惹急了,你有把握干掉它吗!别说上楼去抓它的那几个兄弟,就是咱们也跑不了!”

 

周遭的说笑声没停,声量却低了些,李火旺五感敏锐,能感受一些暗中聚集在他身上的紧张目光。他的话起效果了。

 

洪大一皱眉:“你跟他一起待了这么久,他都没恢复人形,也没把你怎么着,难道还能有什么底牌藏着不成?”

 

李火旺严肃道:“不可大意啊洪兄,就算那诸葛渊现在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,我们要是轻举妄动,指不定就把他给叫醒了!现在那畜生还算信我,不如让我安抚着,把它送到司里去,有司天监大人在,总不会出什么岔子。”

 

洪大露出沉思的表情,又给自己和李火旺的酒杯里倒了酒,也不知是想借此思索李火旺的话,还是故意拖延时间,等着看楼上的结果。

 

就在李火旺越发焦急,忍不住要掀桌而起的时候,突然自楼上传来一声爆响,整栋楼都跟着抖了一抖似的,从天花板的缝隙中落下不少灰尘。

 

饭堂里再次变得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将手隐隐探向自己携带的武器,要么不安地四处张望,要么紧盯着洪大,等他下令。

 

洪大慢慢地握住了外袍内侧的一柄刀:“再等等。”

 

却见一袭白衣从楼梯口转出,慢悠悠地走了下来。

 

“贵客登门拜访,小生却疏于迎接,多有怠慢,万望见谅。”那白衣书生模样的男人站在楼梯上对众人一拱手,轻笑道,“诸位贵客,莫非都是来听小生说书的?”

 

李火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强自控制住狂喜的神色,跟洪大同仇敌忾似的瞪着诸葛渊。

 

洪大反倒没有他那么镇静,僵硬地顿在原地许久,脸色变了几变,一柄刀取也不是,收也不是。

 

等到诸葛渊将目光投向他,这赊刀人竟将刀放了回去,干笑一声:“哪里哪里,我们这些粗人,算什么贵客,就是想听阁下说书也听不懂啊。我们就是来找耳玖叙旧的,如今饭也吃了,酒也喝了,是该走了。”

 

李火旺立马配合道:“是啊!狐狸兄你有所不知,你昏过去的时候,还是我救的你呢,我这些朋友都是来找我的,对你一点恶意都没有!”

 

闻言,诸葛渊将目光转到他身上,上下打量了片刻,折扇一开,恍然道:“原来是你,小生的确记得你,若不是你,我恐怕早被人扒了皮毛,拿去做衣服去了。”

 

饭堂里的人听得大气也不敢出,方才还在高声喧哗、嬉笑怒骂的一群人,如今个个脸色惨白,一副命不久矣的惨相。听到这里,众人不免生出几分希望来,都紧张地盯着李火旺,指望他多说两句好话。

 

李火旺喜形于色:“你记得我就好!狐狸兄,我也不用你报什么恩,只求你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,放过我们!”

 

诸葛渊不紧不慢地晃着折扇,悠悠道:“耳玖兄言重了,小生并非不知恩义之人,既然这些贵客是你好友,小生又怎会失礼?这不算什么,只是还请耳玖兄多留两日,好让小生有机会报答你的恩情。”

 

“这……”李火旺也变了脸色,但他看了眼正悄悄对他打着眼色的洪大,还是毅然决然地点了头,“行,我耳玖说到做到,只要你放了我朋友,我随你处置就是!”

 

 

6

 

李火旺将洪大送出客栈,直到此时,洪大才像是逃过一劫似的松了口气,身上顿时汗出如浆,把背心的衣服都湿透了。

 

其他人也全都向李火旺投来庆幸和感激的目光,向他拱了拱手,各自散去了。

 

洪大拍了拍李火旺的肩,低声道:“耳玖,你别怕,你帮过说书人,他肯定不会为难你,只要小心些,别乱说话就是。”他犹豫片刻,将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,连嘴皮都半点不动,“把他稳住,司里不会丢下你不管。”

 

“但愿如此。”李火旺脸色灰败地点着头,听到这里,眼神都亮了些,强笑道,“洪兄你放心,我会万分小心的,若有缘再见,到时我再请你喝酒!”

 

李火旺站在原地目送洪大离开,等到望不见赊刀人那萧瑟的背影了,这才神色挣扎地转身回了客栈。

 

将客栈大门一关,李火旺脸上的挣扎瞬间消失不见,他眼眶发热地回过头,望向站在饭堂中央那个白色的翩翩身影。

 

李火旺声音带着颤抖,“诸葛兄,别来无恙?”

 

诸葛渊正站在那儿笑望着他,手中拿着那柄写着天生我才的折扇,轻轻地扇着。

 

“李兄,好久不见。”

 

一听这话,李火旺瞬时激动不已,两只手直颤抖,张口结舌半天才喊出话来:“我的天!我没搞错!你真的恢复了!”

 

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向诸葛渊走过去,两三步之后就变作跑,想要用手触碰到诸葛渊的身体,好确认他不是幻觉,也不是假的。

 

可他刚颤抖着伸出手,诸葛渊的身体就“砰”地一声消散开,重新化作了白狐狸模样。

 

李火旺只看见他凭空消失,心跳都停了片刻,这才看到地上那一大团灰白绒毛。

 

这短时间内的一惊一乍、大喜大悲,险些让他当场发狂,他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抓住狐狸,大叫道:“诸葛兄!诸葛兄你怎么了!?”

 

那狐狸被他紧紧抓着,艰难地探出了脑袋,口吐人言,果真是诸葛渊的声音。

 

“李兄……!李兄莫慌,小生没事,方才受袭时便已恢复神智,只是现下还不能重塑人身,方才的样子不过是障眼法罢了。”它语带愧疚,两只毛茸耳朵向两侧压下,像对展开的机翼,“小生久未恢复神智,又是这副模样,一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,承蒙李兄不弃……”

 

后面的话李火旺哪里还听得进去,既然诸葛渊都说“现下还不能恢复”了,那肯定就是“总有一天能恢复”的意思,虽然不知道还要等多久,可希望就在眼前啊!

 

他下意识地将狐狸抱在怀里,用手摸着灰白的绒毛,心里激动得难以诉说。

 

这一压一扬,让李火旺此时热得满头大汗,满脸通红。

 

等他终于冷静下来了,这才松开被憋得有些呼吸困难的狐狸,有些不好意思:“对不住啊诸葛兄,我太激动了,没伤到你吧?”

 

“李兄将小生的安危看得如此重,又怎么会伤到我。”狐狸抖了抖它那一身乱糟糟的白毛,见背上的毛实在太乱,抖也抖不顺,只好随它去了,“只是李兄,监天司的人虽忌惮小生,恐怕不会轻易放弃,若让他们知道我的状态,麻烦就大了,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再说吧。”

 

“好!诸葛兄你放心,我知道该怎么演。”

 

李火旺干脆地一点头,把狐狸捞进怀里就走,狐狸突然就四爪离了地,还有些愕然,它张了张口,没好意思出声制止,只听李火旺兴奋地计划着:“等我用坐忘道红中的能力换成你的脸,再装扮一番,他们肯定看不出我是假的,咱们便能瞒天过海……”

 

“嗯?”狐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。

 

李火旺想起自己那些关于坐忘道红中的记忆,面上的兴奋劲逐渐平息下来。

 

他将有关斗姥和红中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,诸葛渊在他怀里沉思许久,将斗姥可能是替换了他的过去这一点给点了出来。

 

李火旺思量许久,觉得颇有道理,决心先去将红中记忆中的修真功法取来,再小心应对坐忘道的阴谋。

 

“总之诸葛兄你放心,不管我是李火旺还是坐忘道红中,我发过誓,一定会助你变回原样的。”李火旺坚定道,“我就是死也会做到!”

 

“小生的事不急,李兄不必如此。”狐狸摇头道,“再说,既是结拜兄弟,小生哪里还有不放心的道理。”

 

李火旺愣了愣,突然反应过来:“诸葛兄,原来你还记得没恢复时的事!”

 

“哎呀,这个……”

 

狐狸抖了抖耳朵,状似不经意地转过头去,心虚地用尾巴挡住了下巴上洗不掉的墨迹。

 

“这个嘛,小生也不是全都记得的……”

 



 

[完]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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